作者:王家齊
「你是來學怎麼當心理師,不是來當警察的。」在醫院實習時,我的督導這樣對我說。當年,我沒有聽懂他的意思,只是默默點頭。
後來,在學校當中輟輔導替代役。每天學生都會出事,嗆老師、打同學、或是誰又委屈了誰。我總是被學校要求「查案」,查著查著卻也查不出個什麼鬼東西...
我感覺自己就像個跛腳警探。人到了中年危機,工作卻一事無成。搞不好,還被人拖到暗巷揍一頓。
直到心理師當了夠久,人也真的來到了中年(!?),這才發現:很多問題不是查出真相、還人公平、或是拿狗頭鍘砍了人頭,就能解決的。
這也是,遠流出版社推薦給我的《教出殺人犯Ⅰ:你以為的反省,只會讓人變得更壞》,書中的文眼。
反省為何讓人變得更壞
「要求反省只會讓他們變得更壞,而不要求反省才能帶來真正的反省。」
看到這段話時,你也許跟我一樣,心中的超我(道德原則)瞬間緊繃了一下。甚至想要破口大罵「犯錯怎麼可以不認錯,真是不知好歹!」
停一下,我們一起想想:這是誰的聲音?
當我們看到孩子出現問題行為時,的確會想要「查案」找出原因。因為,我們心中的期望是:找出原因就可以改,改掉就不會再犯了。
偏偏很多問題,都是「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」。就像推理小說最愛的段落:
「警探史密斯,原本以為這只是一起再尋常不過的偷竊案。沒想到,當他開始調查時,卻捲入了一場巨大而黑暗的陰謀...」
問題大條了。
在日本,喜歡叫犯錯的人「反省」。在台灣,我們則傾向要「矯正」他們。無論是反省或矯正,都希望對方知錯,然後改進。
然而,「知錯能改」常常流於形式。作者岡本茂樹,在書中提出一個有趣的親身觀察:
後悔與反省
當他在路上發生擦撞意外時,雖然那場意外百分之百是自己的錯,他卻是先感到「後悔」,而不是「反省」。
後悔,是厭惡這樣做的後果。
於是,岡本茂樹雖然嘴巴說著「真的非常抱歉」「十分不好意思」,心中想的卻是「好麻煩」「好糟糕」「都是別人的錯」。
即使當下根本沒有「不好意思」的愧疚感,嘴巴卻連聲噴出「不好意思、不好意思」,是一種分裂。外面做點什麼、以避免處罰,裡面卻是空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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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趣的是,岡本茂樹在書中有一個章節是「徒具形式的角色書信療法」。
但其實,作者也是「日本角色書信療法學會(Japanese Association of Role Reversal Letter-writing)理事長」。
乍看有點自打嘴巴。但其實,作者說的是:再好的引導方法,帶著錯誤的意圖,都只是徒勞無功(他也在書中後續,提出他覺得有效的引導法。讀者也可以想想看:那樣的方法,是否就真的避開了「反省」的形式化)。
很多立意良善的「教育」,因為道德與形式,變成了僵化說教的「教訓」。
當道德成了自大
精神分析理論家Wilfred Bion在其文章《The Psycho-Analytic Study of Thinking》中,提出過一個觀點:
當一個人遭遇的挫折過大,而無法承受時,他會變得「自大」。
於是,他不再從經驗中學習。而是用一套道德標準,武斷地認定:什麼是對的?什麼是錯的?
Bion 認為,這種「否認現實」的道德教條,其實跟偏離現實的精神病狀態(Psychosis),沒有什麼不同。
教訓,也是這樣。
如果「教育」,是教會我們認識自己、認識環境,然後從學習、實作與回饋中,發現自己是什麼樣的人。
那麼「教訓」,就是拿一套道德標準,責罵對方「犯錯怎麼可以不認錯,真是不知好歹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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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終究沒當警察,也不會查案。
因為,心理師的工作不是查案,也不是矯正,而是岡本茂樹在書中提到的「思考問題行為背後的原因」。
因此,心理師無法拍胸脯保證,偷竊的孩子帶來諮商,就一定能「矯正」成不會偷竊。有些孩子在諮商得到滿足,就不需要用偷竊彌補匱乏。
有些孩子就是想偷,就是得偷,來不來諮商都還是會偷。就算父母、學校逼著孩子反省寫悔過書,也只是讓偷竊變成更精密、地下化的事業。
如同警探史密斯,遭遇的黑暗陰謀。
或許,不要求反省並不是「放生」,而是先「放掉」道德教訓的慣性...
搞懂孩子發生了什麼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