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王家齊
最近重讀 “Rehearsals for Growth: Theater Improvisation for Psychotherapists”(暫譯「成長的排練:給心理治療師的即興劇訓練」) 。作者 Daniel J. Wiener 是婚姻與家族治療師,也是戲劇治療師。他的太太,則是一位即興劇演員。
這本書,對即興劇與心理治療領域,提出了一個有趣的概念:風險。
風險,是玩的必備元素
所謂的風險,就是你有可能在某時某刻經驗到情緒上的不舒服。比如感到自己做不好、覺得自己很丟臉、或是心中充滿指責的聲音腦袋一片空白等等。
我認為這點很有意思。由於創作性、體驗性的課程多半講求從「玩」開始,一開始多半是溫暖、有趣的感覺。許多人因此忽略了,「玩」本身也是有風險的。
甚至,風險也是玩的必備元素。
舉個例子來說吧。之前台灣某個運動公園,貼了「禁止 12 歲以下遊玩」的警語,引起討論。既然是遊樂場,怎麼可以不讓小孩玩呢?公園管理處的理由是「有些設施坡度太陡,所以才會禁止。」甚至也有傳聞「有大人玩溜滑梯摔斷鼻樑骨。」
聽起來好像有點恐怖。然而,仔細想想,任何用上身體的遊戲,都有受傷的危險。
我記得當初接受西西里老師的小丑訓練時,一開始就是玩了快 20 分鐘的鬼抓人。這是什麼意思?請你想想看,在京華城的兒童劇場,快 30 個大人(應該沒有 12 歲以下混進來),像是野獸一樣鬼吼鬼叫地衝去抓人…
很久沒有用上身體,或是說很久沒有這樣玩的我們。才第一個晚上,就這裡撞得疼,那裡擦破皮。
隨著一天一天過去,當我們開始更熟練地運用自己的身體,也更熟悉夥伴發起狠來的樣子。我們的腳上多了瘀青,身體則多了經驗。
鬼抓人的風險,依然沒有消失。我們從中學會的,是如何管理這些風險。
學即興,是學會管理風險
那麼,即興的風險是什麼呢? Daniel J. Wiener 提到「即興的根本風險,是充分且毫無保留地體驗和行動。允許自己產生自發性,讓身體能夠無拘無束地移動,發揮想像力而不用自我審查。」
這樣的狀態為何是風險?
無拘無束充滿想像力,聽起來很自由也很美好。但,毫無保留地打開自己,就會冒著被看見、被影響、被評論的風險。無論是源自他人的眼光與評價,或是源於自己的。
毫無防衛地打開自己,可能會被有心人攻擊。這是許多鼓勵個人解放與自由的成長工作,所忽略的安全邊界。
Daniel J. Wiener 繼續說「當治療師投入、承諾並全力以赴地演出。有時候,他們也會全然地崩潰。」
這是即興中,不可避免的失敗。受過即興訓練的治療師,與一般人的差異在於:他們使用不同的方式回應錯誤與失敗。
Keith Johnstone 提到,一般人通常會在這時候,表現得很難受。藉此向其他人證明,他們已經在受苦了。就好像在說「我失敗了,我因為我的失敗如此悲慘,這樣的懲罰已經夠了吧。」
這樣面對失敗的問題有三(前兩個是 KJ 的想法,第三個是我加上去的):
1. 你把觀眾(個案)的注意力,鎖在你遭遇的失敗、問題。2. 你呈現的「低姿態」,使得觀眾(個案)與你有了距離,無法交流。3. 自責,原本是為了掩蓋羞愧。羞愧,是不想被看見(爛的自己)。然而,為了掩蓋失敗、羞愧而有的自我懲罰。反而會讓觀眾(個案)更注意到你的失敗。
其實,學會即興的風險,是意識到原本就存在的風險,像是不適、脆弱,與崩潰。話說回來,心理治療不正是治療師與個案共同面對風險,甚至陪伴個案冒險的工作嗎?
即興練習,是讓治療師自己也能安全地經歷「風險」。如此一來,當治療師引導個案去冒險時,他才知道自己到底會讓個案經歷到什麼狀況?
如此一來,個案的冒險,才會真實且有效。
治療師,需要體會風險
Daniel J. Wiener 也提到,就算是在即興劇的情境中,已知所有的一切都是想像、扮演出來的。我們仍有可能迴避,甚至是拒絕台上的點子。比如在戀愛戲即將出現時,因為太尷尬、太冒險而開始顧左右而言他,開始討論雙方的家族史…
或是 Rehearsals for Growth 這本書中提到的例子。明明故事中需要一頭龍,演員卻選擇定義這頭龍在舞台下,而不是在舞台上演出。(向不熟悉即興劇的朋友說明:如此一來,演員就不需要演出這頭龍,同時自責擔心自己演得不好。然而,對觀眾來說,就像是看了一齣沒錢劇組拍的爛戲,追到最後一集只想大喊「屠龍傳奇?龍咧!」)
聽起來很滑稽嗎?
老實說,我學了即興劇快十年。到了這個禮拜的排練,我依然會在「毫無保留地坦承自發(但有可能因此受傷)」與「選擇安全保守路線(但是缺乏交流創意)」的兩難之間徘徊。
然後,治療師們。
別忘了這篇文章說的,還只是戲劇中的即興,所有的一切都是假扮的。(謝天謝地每個禮拜上演《哈姆雷特》時,沒有任何飾演歐菲麗亞的女演員,會真的溺死)。
心理治療,就是在即興,而且是介於「假扮—真實」之間的即興。
我們承擔的風險,其實比即興劇演員,來得更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