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王家齊
最近，跟診所同事討論諮商工作時，她說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「越是親密與靠近，羞愧感如影隨形。」
起因是這樣的。我們發現，許多男人會在女人生氣的瞬間，立刻道歉。但真的問他為什麼道歉？真的覺得自己錯了嗎？這類男人會露出尷尬的笑容，承認「其實，我也不覺得我有錯...」
「只是她生氣了，我好像就應該道歉。」
事實上，女人也不是笨蛋。男人的道歉有心還是無意，她們心中多少有數。一旦男人的道歉，被發現是在敷衍。女人的反應，就會追打與索討。
最後，男人越逃越遠，想到另一半，壓力就大到不想管。女人越追越兇，卻也好哀怨，為什麼都是我在乎？
親密，如何變成了羞愧
親密，是一種靠近。靠近，是因為想要。因此，親密是一種慾望的展現。無論是想要擁有對方的喜歡、關注、身體、秘密，親密呈現了我們的慾望。
然而，慾望受到了挫折，就有可能羞愧。
想去朋友家玩，卻被父母罵「整天就只想跑出去，你這小孩真是麻煩。」
想要談戀愛，卻被師長斥責「好好念書，不要整天搞那些有的沒有的。」
想吻對方，卻被另一半阻止「等一下，我覺得我們還沒有到那種關係...」
羞愧感，與別人的眼光有關。當我說出真心話，呈現了心中的慾望，就像在對方面前全身赤裸。接下來，有兩種可能。
第一種是，赤裸的我，被這個人所接納。於是我有一種如同宗教體驗般的融合感。融合感，就是不分你我。因為對方如此懂我，彷彿我就是你、你就是我。
許多人愛上對方的那一刻、或是前一刻，都是因為有著這樣的體驗。「徹夜跟對方聊天，也不覺得累」「感覺我們之間有說不完的話」。
第二種是，赤裸的我，被這個人所排斥。排斥，就是說 NO ，也就是拒絕認同對方的赤裸。
排斥的形式有很多：從最強烈的嫌惡、斥責，到嘗試讓對方好過（但多半失敗）的朋友卡、好人卡。甚至是有點扭曲的怪罪自己「不是你的錯，是我無法接受...」
無論如何。這一刻，被排斥的人，都會感受到「自己赤身裸體地被擋在門外。」
想要靠近，卻被拒絕的羞愧感，是一種很強烈、又複雜的經驗。
一部分的自己會自責「我有這麼糟嗎？」另一部分的自己會生氣「你為什麼這樣對我（就連真心你也不回應）！」
又有一部分的自己，會因為對方是所愛之人，而選擇逃避面對。如此一來，才不會讓自己的生氣，傷害到對方。
許多恐怖情人，都是在求愛、求歡被拒的時候，因為太過羞愧撐不住，「見笑轉生氣」，於是做出了如同恐怖份子一般的勒索、恐嚇與暴力。
除了單向的被拒絕。有時候，伴侶雙方的吵架，也是一種親密與羞愧之間的拉扯...
關於好好吵架
有些人來諮商，是想學如何跟另一半「好好溝通」。而我會說，要學溝通，就要學「好好吵架」。
問題來了。對許多人來說，吵架，好像是很丟臉的事。有些男人也會用「我們從不吵架」來佐證他們的夫妻相處之道，頗有一套。
我認為，有默契的夫妻不是不吵架，而是能夠把架吵乾淨。吵架，能夠吵乾淨的意思是，吵完以後更懂了、更靠近了，也就不會留下嫌隙與傷痕。
所以，這類夫妻不是從不吵架。而是吵乾淨了，沒嫌隙了，可以從「我真看你不順眼（恨對方）」，移動到「好啦我們沒事了（愛對方）」的位置。
能好好吵架，是一種親密。把架吵乾淨，是一種靠近。然而，當男人女人把吵架視為一種「錯誤」，羞愧感如影隨形。
如同前段所述，那「赤身裸體被擋在門外」的羞愧感，伴隨著「誰對誰錯」的相互指責，成為了夫妻吵架的主軸。
想想「模範夫妻」這個詞吧。為什麼做夫妻要「模範」呢？會不會讓人想起小時候，領市長獎的「模範生」？
許多想要來諮商「好好溝通」的伴侶，都是很努力、很認真的「好學生」。
早在來諮商前，他們可能就諮詢過長輩、老師、朋友。聽過心理師主講的 Podcast ，看過談關係成長的書，甚至參加過不少的工作坊，學催眠、學自信、學陪伴。他們很會找相關資源，也把生活過得很豐富...
問題是：好學生永遠覺得自己不夠。只要吵架，就是關係有問題。關係有問題，就像被老師拿紅筆打了一個大叉叉，好丟臉。
於是，雖然吵架是一種親密與靠近，卻讓身為好學生的好男人、好女人如此恐懼。
「難道是我不知足、沒在反省？」
「是我太自私、要求太多嗎？」
這樣的自責，環繞在好男好女的腦袋中。怎麼做都錯的無力、無奈感，也讓羞愧感如影隨形。
好男好女發生了什麼事？
好男人篇
「好男人」怕做錯。於是為了做好做對，隱藏自己真正的想法。
好男人是透過做好做對，求得他人認同的。於是他們怕錯，因為：錯的後果，就是不被認同。舉例來說，許多男人在太太生氣的時候，會反射性地認錯道歉。但其實心有不甘，卻又敢怒不敢言。這個例子說明了好男人的幾個弱點：害怕自己丟臉、不會處理衝突、以及被動攻擊。
好男人害怕丟臉，於是表面順服，實則又閃又躲又飄。丟臉什麼呢？女人的失望、生氣與指責，特別是對於過去婚前婚後與婆媳委屈的「算帳」，特別讓男人難以承受。
原因在於，許多「直線思考」的直男，如同處理客訴的服務人員。優先關注抱怨、專注解決問題，卻發現女人算的是八百年前的舊帳，沒個哆拉A夢與時光機，還真沒法解決。這時候，直男們就像是回到了高中數學課，拿出紙筆，想要解題。卻到鐘響前，才發現自己寫錯了考卷—
「我真的搞不懂...」「她一直抱怨，又不讓我幫她解決，到底想要怎麼樣？」許多來到諮商室的男人問。
「你如果只想著解決，最後會被太太解決...」我說了個冷笑話。
「原因在於：她雖然嘴巴在抱怨過去的事情，但真正要陪、要吵、要面對的，其實是太太『現在』的身體。」
好男人誤以為抱怨是問題，問題解決就好。但很多時候，抱怨是心情，心情沒有要解決，但是要能好好陪。
過去所謂「床頭吵，床尾和」雖然聽來有點不正經，其實也有它的智慧。吵架，要能吵乾淨，求的多半不是「回答正確」，而是「感覺對了」。
感覺，看似抽象。其實最直接的路徑，就是「身體」。這正好又是夫妻伴侶之間可以做，也該多多益善的。
床尾的熱情交流，就是一種用身體說話的例子。（給直男的警語：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。請不要下次吵架，就立刻用求歡來解決。）
所有的性愛，都先從觸碰開始。能夠碰了，才有下一步。請不要直接跳到最後一步，結果被另一半踢了老二，才跑回來說「這方法太廢了，沒用！」
此外，也不一定只有「床尾和」這個作法。前面說了，比起過去的恩怨，對方「現在的身體」才是重點。
好男人要學會的，是寫對考卷，不要被對錯的討論拐走，而忽略了真正重要的事情：眼前這個抱怨、不滿或是憤怒的女人，心中藏有她的受傷與在乎。
所謂的「好啦我們沒事了」，不是嘴巴講講，是要身體力行的。
無法好好觸碰彼此的人，很難體會「沒事了」的感覺。
#好女人篇
「好女人」想做好。於是為了不做錯，而不斷糾正對方的錯。
好女人在親密關係中，常常會經歷到「責任」的戰爭。有時候，好女人會變成風紀股長，在黑板上大大地打一個”X”，然後用正字記下對方做不好的地方。
原因在於，華人文化中，潛藏的「男主外，女主內」設定，似乎把工作金錢的責任，分給了男人。把照顧關係的責任，分給了女人。這點在 Dcard 很常見，許多女生無論是發文討拍，或是求網友公審，很常問的一句話是「我這樣想難道很自私嗎？」這裡隱含的意義是，如果沒在親密關係中，達到某些「標準」（比如：先生很累了，就應該要體貼，不要多問），似乎就會被指責為自私。
這時，如果配上了習慣軟爛，專靠好女人吃香喝辣的男人，就會形成無限輪迴的「鬼抓人」。
戲劇遊戲中，有一種特別的「鬼抓人」，玩法是這樣的：一次只有一個鬼，一個人。其他人圍成一個大圈，讓鬼在中間抓人。重點來了：當快被鬼抓到的「人」，跑去跟外圈的人站在一起時...
原本抓人的鬼，就變成被抓的人。
這是一個刺激的遊戲，因為你隨時要擔心立場轉換。抓人的會在一夕之間變成被抓的，被抓的也可以一瞬間逮到抓人的。
這也是一個寫實的遊戲，因為許多好女人追著對方認錯，其實是先被軟爛好男人冠上了罪名，比如「如果妳沒有對我貼心，就是對這段關係不用心。」偏偏好女人想要做好，對於這些「做錯」的指控特別敏感。於是在某一刻，鬼變成了人，人變成了鬼。人鬼殊途，陰陽兩隔，雙方交往變成了一個血淋淋的鬼故事。
許多好女人看似氣燄高張地揪著男人的錯不放，其實是因為她們先被指責了。指責可能來自「現場這個人」，也可能是來自心中的父母、閨蜜、老師、前男友。
無論如何，這個怕錯而揪錯的心理狀態，確實會讓好女人不易被靠近，進而有一種「我努力為大家想，大家卻不為我想」的哀怨感。
就像有人說「當你用一根手指指著對方，同時也有四隻手指，在指著自己。」所謂的「把架吵乾淨」，也許是一次一次地練習鬆開，這同時緊握著「指責」與「自責」的手，讓五根手指能慢慢地打開...
畢竟，當妳張開了手，才能跟另一個人，好好地牽手。
家齊心理師｜臨走前的三個小提醒
1. 好男好女要學會親密，需要撐住「做錯」的羞愧，不讓慣性反應走在前面。
2. 碰觸對方前，需要先學會碰觸自己。鬆開指責前，需要先學會處理自責。
3. 因此，所有的親密關係，都有一個前提：不帶羞愧地與別人靠近之前，要先能夠不帶羞愧地靠近自己。
歡迎來到：給男人們的心理學
這是家齊在2022年啟動的寫作計畫，透過十年心理治療工作的實務觀察，以及身為華人男性在台灣長大的經驗，重新認識台灣社會對新一代男人們的「標籤」：像是媽寶、渣男、孤兒、永恆少年或是中年大叔，討論男人們的心理模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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