來到我諮商室的台灣男人們,也許已經三十多歲,正要成為父親。也許二十出頭,或是仍在中二青少年的年紀。他們雖然年紀不同,卻有一個共通點—
他們通常有一個熱心、積極而焦慮的媽媽,以及一個鮮少出現在諮商室的爸爸(即使我總是邀請父母一起來)。焦慮的媽媽,時而擔憂自己的男孩,或是抱怨先生的失職,有時也對自己的疲累想逃,感到相當的罪惡感...
爸爸呢?媽媽是這樣說的。
「他喔,就是說上班很累,回家都不管小孩了。」
「要他幫忙就得三催四請,還不給你好臉色看,整天看他那些書!」
「生氣了就扳著一張臉,問他怎麼了都不說,最後我也不想管了....」
雖然我通常沒機會聽到爸爸的聲音。但我總是會注意到,男孩望著話說個不停的媽媽,媽媽也不自覺地抓起男孩的手...
為什麼男孩需要爸爸?
簡單來說,小孩出生前三年傾向黏著媽媽,與媽媽形成你儂我儂的兩人關係—這時候爸爸是被排斥在外的「小三」。
大概要到四或五歲的時候,爸爸才會真正加入,變成「父母子」的三角連線。這時候,小孩若是累積了足夠的安全感,會開始想往外探索,看看更大的世界。
從無論如何都要黏在媽媽身邊,轉變成在草地上跑個幾步,回頭看到媽媽還在,就可以再往前跑的小小冒險家。這時候,爸爸就有機會成為小小冒險家的嚮導、師傅或是教練。
如同多數的好萊塢電影,總是會有一個老師傅教導初出茅廬的男主角武功,帶他進行特訓。爸爸帶來的「陽性」功能,是讓小孩在有挑戰,又不會危險或過載的狀況下,透過探索來成長。
這個年紀的父子關係,會有個典型的畫面是:父子倆玩得髒兮兮地回家,小孩跑去跟媽媽說我們今天去哪裡玩了什麼,而且爸爸帶我爬得很高喔...
當然,這是理想狀態。
父親的缺席,兒子的反應
若是爸爸在孩子成長過程中缺席了(可能是意外過世、外遇離婚或是人在心不在),兒子跟媽媽的連結就會有過度緊密的現象,也就成了媽媽的情緒伴侶。
如同文章一開始提到的小故事,當媽媽感到脆弱,又沒有先生可以依靠時(甚至先生就是亂源),孤立無援的她會牽起兒子的手,尋求陪伴與慰藉。
兒子對此會有什麼反應呢?多半會有好幾種感受混雜在一起。
對媽媽的憂心。看到媽媽的脆弱無助,家不成家的危機感,會讓男孩啟動「好男人」模式,補上爸爸的空缺照顧媽媽。
對媽媽的煩躁。當個「好男人」就無法離家、長大、做自己,比如談戀愛或是搬出去。當男孩感受到被媽媽情緒控制,甚至是情緒勒索的時候,會湧上一種被拘束的煩躁感。
忍無可忍時,可能會突然對媽媽大吼,又很快就感到內疚,形成鬼打牆的循環。
對爸爸的敵意。另一方面,對於缺席不存在的爸爸,男孩會有其憤怒與不認同,最常見的感受就是「我爸是個不負責任的爛人」。至於藏在心中沒說的那句話可能是「為什麼把媽媽丟給我?」
對爸爸的遺憾。然而,對於自己沒有一個可靠的父親,男孩們仍是五味雜陳的。這樣的男孩傾向在求學或工作過程中,尋找一個替代性的父親(老師、教練、學長或主管等帶頭的人),彌補過往這個不夠強大或沒有負責感的父親。
然而,對於爸爸的敵意,會讓男孩習慣性地用嚴厲的眼光,檢視帶自己的人—因為他們在找一個完美的父親,來彌補心中缺失的部分。問題在於,這樣的男孩不容錯,可是沒有人不犯錯。
男人的背影
這樣的男孩在成長過程中,多半可以跟女生處得不錯,但不知道怎麼跟男生相處。他們缺少一個「陽剛氣質」的模仿對象。或是,用一個電影畫面來說—
這些男孩,少了一個可以仰望的男人背影。
有些男孩會偷學如何陽剛,但資料來源不見得適當,比如從A片,動漫或是英雄電影等「極端陽剛」之處學習。然而,這種戲劇化的宣洩管道,並無法讓男孩成為男人—
因為,他們總是會有一種隱約的自卑感。
小男孩的時候,可以揮舞塑膠劍,毫無恥度地大喊絕招。但成為少年的時候,不要說武鬥了,光是每天揮棒一百下,手掌會起的水泡,就是疼痛的現實。
看的時候很爽快,但那畢竟不是我。於是,為了彌補這不知該如何是好的自卑感,他們讓自己成為「好男孩」,期望透過溫柔貼心,來取得認同與自信,讓自己可以活下去...
前幾年我去上了一堂防身術課程“Urban survial system”,這對我來說是個很大的跨越—我很想學會武術,保護自己與身邊的人,但我從小到大,幾乎沒打過幾次架。
課程中,常有兩人小組的練習,我與一位高大有肌肉的外國人Rob一組。過程中我很難「動手」,很難練習那些看起來有傷害性的攻擊動作,反而Rob一直試圖用各種方式逼近我,挑釁我出手,但成效依然不彰。
午休的時候,Rob忽然坐到我身邊,說起他青少年時期在餐廳打工,如何與那些不懷好意的同事對抗,讓他們知道自己不是好惹的,我還記得他說“You're too nice. Don't be nice, be tough.”
Rob說的是,你不需要有攻擊性(aggressive),但面對不懷好意的人時,不要像個好人衝著對方微笑,要態度強硬而面無表情,讓對方知道:惹上你,是要付出代價的。
Rob就是那位教導我陽性氣質的教練(雖然我還是無法轉別人脖子撂倒對方)。
難道只有媽媽就不夠嗎?
當然,我並不是要說媽媽不重要,現在也有許多媽媽帶著小孩上山下海,提供了另一種探索世界的陽性功能。然而,在男孩成長到青少年後,終究有一塊私密的小房間,是媽媽不可以進去的—比如,男孩對於戀愛、性與A片的想像,這是一個Men's talk的空間。
許多台灣男人的成長過程,沒有這個福份。
回想一下台劇(比如盧廣仲主演的《花甲少年轉大人》、或著公視影集《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》,特別推薦第二集《貓的孩子》)。
台灣父親在劇中的常見形象,不是穿著西裝講電話的大忙人,就是彷彿不存在的角色(都是媽媽在顧,或著隔代教養由阿嬤來顧,而且阿嬤就是比阿公顧得多...)
為什麼男人到了三十多歲,還要面對這個問題?
其實,會來到我諮商室的男人有三種。
第一種,是內在感受性很強的男人。他們或許會為了存活與合群,裝成一副什麼都沒在想的中二樣。但其實這樣的男人心思很細,感受很滿,可是沒有人好好陪他們一起疏理。
第二種,是結了婚,才發現自己做不了先生/父親的男人。他們多半不是自己要來的,但會被另一半逼來諮商。通常來的時候事情都很大條了,比如太太已經下最後通牒:你再不改,我就要離婚。
我常跟這樣的男人說,你現在來,我們就先專心救火。要不要更認識自己,等火滅了再說。後來,有些男人走了,有些男人留了下來。
我跟那些留下來的男人發現了一個殘酷的事實:他們其實不知道該怎麼做個先生,以及做個父親—因為他們的父親,並沒有做個夠好的父親。
第三種,是中年危機的男人。男人的中年危機,並不只是禿頭或肚子大了。有些男人到了四十歲,看著差不多的婚姻,差不多的小孩,以及差不多的職涯,會突然驚覺「我的人生到底在幹麼?」
一種受困人生而帶來的乾枯感,讓男人想要掙脫,又害怕失控。
《男人的貳佰零伍種脆弱》,是這樣描述的。
原本討厭流行事物的協理,在他57歲的那年,為了那個21歲的總機妹妹,隱身在茶水間、廁所裡,在員工看不見的地方,在老婆沒發現的角落,用著他粗肥的手指,溫柔地按下「I miss U」
為什麼男人來諮商,也要談這麼久?
這個問題,我想用我朋友的一個故事來回答。
她是個四歲半男孩的媽媽,很用心地帶孩子做了很多體驗計畫—幸運的是,爸爸也願意參與其中。然而,當爸爸主動提出要一個人帶四歲兒子爬北大武山時,我朋友猶豫了。
雖然爸爸的專業知能與體能都很好,可是要引導一位男孩爬這麼高的山...絕對是會擔心的。擔心父子倆的安危,更擔心孩子是否會從此討厭爬山。
夫妻倆經歷了漫長的討論,爸爸的一句話,最終讓我朋友同意了...
「我也需要學習。」
和男人們的諮商工作,也很像是爬山,絕對不是第一次爬就要攻頂玉山。就算是同一座山,晴天、雨天或是颱風天爬,也都各有滋味...
此外,和你一起爬山的那位男孩,是想爬得比你還快,還是不想爬了在生悶氣,或是兩人一起迷路在山中小徑...這其實是一段,再一次長大的歷程—長大需要學習,也需要時間。
在接下來的系列文章中,我將討論除了「好男人」以外,另外兩種受「父親缺失症候群」所影響的男人:心理孤兒、永恆少年...
以及他們所爬過的山。
歡迎來到:給男人們的心理學
這是家齊在2022年啟動的寫作計畫,透過十年心理治療工作的實務觀察,以及身為華人男性在台灣長大的經驗,重新認識台灣社會對新一代男人們的「標籤」:像是媽寶、渣男、孤兒、永恆少年或是中年大叔,討論男人們的心理模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