A: 再說一次。
我知道,這聽起來很廢話,但絕對不是開玩笑。事實上,這個問題有個治療師版【當我問個案感覺到什麼,他答不出來,怎麼辦?】
之所以要再說一次,是因為有個細節要掌握起來—很多時候對方聽不懂,是因為我們講得太抽象。而「不只是」對方在抗拒防衛、需要慢慢陪或是沒準備好做治療。
但要怎麼樣才會比較不抽象呢(尤其心理治療本質上就是一個很抽象的工作)?我的建議是:掌握【抽象—具體】的刻度。
多數心理學有興趣探討與研究的主題,就多數人說來說都是抽象的。有些心理治療取向很強調「不給答案」「一同探索」「沉浸未知」...
但如果你精心設計的,來訪者根本聽不懂,也就可惜了(更糟的是,對處於危機或未知的來訪者,這可能會惡化焦慮感)。
以下我歸納了三個【抽象—具體】的心理治療刻度:
情緒是抽象的,體感是具體的
這我擺在第一位,因為這是心理治療師最容易踩的坑(我也不例外),因為在心理系多年的訓練(還不算上自掏腰包去上的小團體與工作坊),我們很自然地習慣談感覺,也預設身邊的人會分享自己的感覺。
但其實感覺是很抽象的,是一種需要自我訓練的語言(這也是為什麼許多人去上了心理工作坊後,回家迫不及待地跟另一半分享,對方常常一臉「這三小」表情的原因)。
你想想,如果今天家人去了德國一趟,回來就天天跟你講德文,還要你也加入講德文的行列...
你會不會有同樣的感覺?
那如果不談情緒,要談什麼呢?
相對「情緒(比如:生氣、傷心、嫉妒)」來說,「體感(比如:熱熱的、麻麻的、緊緊的)」是更具體的。
所謂體感就是身體的感覺,是一個相對已經變成「抽象概念」的情緒來說,比較具體的感受
(畢竟身體長在自己身上,而且你不用理解情緒是什麼意思,也不用熟悉情緒的字彙與文法,就可以感受得到)
(畢竟身體長在自己身上,而且你不用理解情緒是什麼意思,也不用熟悉情緒的字彙與文法,就可以感受得到)
有些人可能會發現,的確有些來訪者對於身體感受很陌生(通常,他們對情緒語言也不會熟悉到哪,或是雖然在講自己的情緒,但都怪怪地對不起來,這就要考慮到創傷與解離,可見這篇文章的第三段「失控解離的哭」)
這時候治療師就可以發揮「問」之外的另一個功能,「猜」。而猜「體感」會比猜「情緒」來得容易,因為身體長在外面具體可見,而情緒是被大腦定義的變幻莫測。
如果說「問感受」是治療師最常不自覺表現出來的習慣,下一個要談的刻度,就是治療師最容易和來訪者一起迷失的誤區...
換位思考是抽象的,好壞對錯是具體的
這是另一個「文化衝擊」。
我們受西方心靈成長書籍影響,太著迷換位思考(同理心)了,視為與人相處的聖杯。然而,能夠搞懂「別人處境之下有他的苦」,其實需要同時具備「賽局」與「想像」的能力—
「賽局」的意思簡單來說,對於「換了位置換了腦袋」這個現象,你看到的是「位置」背後的功能(比如值星官需要當黑臉,隊輔就是白臉)而不只是「這個人升官了就這樣,他真壞!」
「想像」的意思是,你要能透過自發或引導的方式,暫時進入他人的位置體會。然而有些人「不會」想像,有些人「不願」想像,不是說要換位就可以換位的。
為什麼呢?
其實這氣氛就跟博愛座一樣,你不是老人小孩就不能坐,就算空的坐下去也要小心他人眼光。久而久之就不想那麼多了,寧可站著也不要坐博愛座。
台灣社會其實偏向這種「包青天」式「百姓申冤,清官判案」的氛圍...在這樣的氣氛中,「好壞對錯」比「換位思考」來得有感,因為有個父母官會幫你平反與開鍘。
當然,你也可以說,這是把個人的獨立思考讓給權威超我了,是缺乏個人探索與尊重獨特性的...
只是這樣想,然後呢?
只是這樣想,然後呢?
我有個劇場老師說「要表演『不一樣』前,需要先呈現『如何一樣?』」
所以,當來訪者還沒有具備換位思考的能力與空間時,特別是在危機救火的時刻,作為治療師,我會就已有的資料做個對錯(誰影響誰比較多?)與好壞(誰被害到比較多?)的判斷。
當然這個判斷不是標準答案,但我不會避免去給對方答案,既然要給答案也就要給到「夠好」
(而不是扭扭捏捏地覺得「我是被逼著給答案的」「我其實不想要給答案但沒辦法」)
(而不是扭扭捏捏地覺得「我是被逼著給答案的」「我其實不想要給答案但沒辦法」)
只是心中知道終有一天,當個案的Self慢慢長大時,他會回頭告訴我,他的人生想怎麼過?
更重要的是,當治療師敢查案,敢判案,也就無形轉化了你的治療風格。很多人沒想過的是,治療師願意轉化自己的風格(甚至需要欺師滅祖的勇氣反著做),其實才是為了個案的福祉著想...
因為我們不見得活在同一個世界。
動機是抽象的,因果是具體的
剛做自費治療時,一直被督導提醒「太過文青味=太過抽象=個案無感」,這個回饋我困惑很久,卻一直體會不出文青與不文青的差異。
後來我才發現,因為我很習慣處理「個人內在世界」的不同聲音(並轉化為隱喻故事等藝術形式),這可能也跟我到現在都還很愛看小劇場演出有關(最近我都稱呼有點看不懂的戲為「美術館會展的那種XD」)
然而,我們的來訪者所遭遇的痛苦,可能並不是美術館那種深層的潛意識衝突,而是鄉土劇八點檔的財色之爭。因此,深層的動機(比如冰山理論)雖然很有人性的深度與美感,但不一定能聽得懂,因為意境太抽象了。
(也包括把抽象情緒外化擬人化時,會問這個部分帶來什麼功能?這個問題不是錯的,但不見得每個人都可以理解)
於是,從抽象移動到具體,就是從動機移動到因果...
這邊的因果不是宗教轉世那種,是很直白的因果互動鍊—想像一條鍊子,每個鐵環都是環環相扣的,當你拉起鍊子的一端,它們會一個一個被串起來...
舉例來說:「媽媽罵你」,讓「你很生氣」,因此「你就嗆媽媽」,這讓「媽媽也很生氣」,於是「媽媽扣你零用錢」,這讓「你不能跟朋友去玩」,於是「你就躲進房間不理爸媽」
這上頭每個「」,都是因果互動鍊的一環,它們的環環相扣,就是所謂的行為模式(或人生劇本)。你當然可以探討在這過程中,被引發了哪些深層感受?又是想要保護/排斥誰?甚至這跟過去的恩怨創傷有什麼關聯...
但有時候,這太抽象了。
抽象的意思是,花了半天探索內在動機與意義,可是卻沒有「下一步」,也不知道「該怎麼做」
因為互動模式還弄不清楚。
因為互動模式還弄不清楚。
過去學溝通分析時,老師的建議是「不斷追問事情發生後,誰說了什麼/做了什麼?然後對方又說了什麼/做了什麼?」
直到現在,這仍是我做治療的黃金準則—在潛下去處理創傷防衛、情緒勒索或是高敏感前...我需要先搞懂「因果」是什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