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王家齊
小青滿臉脹紅,雙手侷促地交叉抱胸,燥熱的汗水從她脖子一滴一滴滑下—
小青是個年輕女孩,因為失戀來諮商。但談了沒兩次,我們就發現,她好像不是真的很在意她那個呆子前男友。
相反地,出現在她話題中最多的,是總是來安慰她的好閨蜜,素素。小青鉅細靡遺地描述她這位閨蜜—她的黑長髮是如何漂亮,走在路上總是會有人搭訕。她的氣質又是如何出眾,即使在誠品書局看書,都像是知性都會女性的代言人等...
講到最後,小青都會嘆口氣說,「男生都會喜歡這樣的女生。」
蛇的故事
小青覺得自己可能不是人,而是一條蛇。
她來自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,家中生了三個女兒,小青是最小的。媽媽總是忍讓一切刻苦耐勞,雖然沒有對女兒說些什麼,但小青說,她可以感覺得到,每次媽媽看著她時,眼神透露出的失望—
妳為什麼不是男的?
她從小熱愛所有關於蛇的事物,她會去把圖書館的自然科學圖鑑借回家,仔細欣賞每一條蛇的照片(即使兩個姊姊看到的時候,都會高頻尖叫地跑過去)。
她尤其熱愛赤尾青竹絲,多麼美的名字。這時候她就慶幸媽媽幫她取了一個有「青」的小名。但這些不能說,也沒什麼好說的,她記得小學時有次把青竹絲的照片帶去跟最好的朋友分享,原本還在說笑的對方張大了眼睛,旋即轉過去跟其他朋友聊天,不再理她...
於是她有了一個結論:我不是人類,我得學習人類的生活。
她在求學的不同階段,都找了一個像素素這樣的好友。她想學習該如何像素素一樣討人喜歡,有個帥氣的男友。但總是無法如願「我不夠漂亮,沒有氣質也沒有家世,在偶像劇我是永遠的女二。」
她要歷任男友叫自己小青,但從不告訴他們「青」這個字,其實是青竹絲的「青」。有幾任男友
最後被小青抓到劈腿,她得知消息後,像是蛇一樣,語氣平靜地對他們說「...你這個廢物。」
「我在想,我可能真的不是人吧。」小青理了下頭髮,對我說。「一般女生失戀後都會大哭,會求前男友不要分開,或是寫訊息去罵小三,但我都沒有—當我罵完他們之後,我們的關係就已經結束了。」
兩人彷彿像是中毒似地啞口無言。
赤尾青竹絲
小青講著青蛇時,很像在說別人的故事。那天我上網查了青竹絲的介紹,那就像是對小青的記載「...赤尾青竹絲擁有一對紅豔豔的眼珠,中間垂直紡錘型的細瞳孔,相當有氣勢。但也別為了看清楚眼睛而湊到牠眼前盯著瞧,這麼失禮的舉動可是會嚇到牠的。」
「...經常出現在水邊的植物上。由於攀爬能力很好,加上體色相當融入環境植被背景,戶外活動的人很容易忽略牠而不小心碰到被咬。」
當我開始跟小青討論她本人在這些事件中的感受時,她突然不是很自在,慌亂地說了幾句其實我也不太知道,或著我也蠻抱歉傷了他們等等,於是我停下小青示意她先不用回答,我解釋一下為什麼這樣問—
對我來說,小青好像隱身在山林間的植被了。她什麼都說,就是不說自己,而這是有道理的—當別人的眼光穿過真實的她,那是一個很恐怖的經驗。
特別是過去那些戀愛中的呆子,總是大呼小叫、顧作熱血地要她「就做妳自己就好了!我會保護妳的!」更會讓她反感,進而躲得更遠。偶爾也有些控制狂男友,會說小青這樣有病,要看醫生要改進...退無可退的小青,就會露出紅色的瞳孔,張嘴咬下伸過來的手—
羞愧感與「看見」
我跟小青發現了,這裡有一個「羞愧感」的主題,是關於別人的眼光以及真實的自己。「被看見」對於小青來說,是既需要又害怕的,當諮商提供「看見」這個功能時,一開始好像很合理(來諮商就是要認識自己嘛),可是時間久了,就會發現小青其實是害怕被「看見」的。
因此,當小青侷促地扭動,想要藏起自己的真身時,硬要去看或要她講,都會變成一種強迫揭露的暴力。結果也跟小青在親密關係中一樣—輕則閃身,重則咬人。
後來我們在諮商中做的,是讓這個「不看」浮上檯面。我讓小青幫忙我留意,什麼時候諮商中的「看」太多了,多到有一種窒息感,那麼我們就停下來。當我們這麼做,其實是要小青「回看」自己,然後決定有多少外人的「看」可以進來。
這個有點繞口的看與不看,就是羞愧感的核心經驗。之所以繞口,也是因為真實並不容易直接呈現,當我們一同繞進山林植被中的層層疊疊,才能找到共處的節奏。就好像每個小青都有一個素素,讓自己藏身其中,為別人的故事而活。
這個藏,暫時是需要的,這是一個安全基地。
我聽說蛇經過多年修練,方能化為人形。然而在許多故事之中,蛇妖會為了紅塵世間的情,放棄千百年的修行成果,犧牲自己。
或許,在這些為情獻身的浪漫故事之外...也有一些蛇妖,選擇藏身在市井或山林之間,小心翼翼地保有自己的真身。